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中國企業家雜志 （ID：iceo-com-cn），作者：任婭斐，編輯：馬吉英，題圖來源：AI生成

“這么大一個門店關了，事先沒有任何通知，我們的損失誰來管？”

10月25日下午3點多，北京星德寶門口，一位車主難壓心中憤怒，在筆記本上登記個人服務權益損失情況。

攝影：任婭斐

兩位負責登記的工作人員一邊安撫車主情緒，一邊抱怨自己也被公司欠薪兩個月，正在調解協商。“我們已經從公司離職了，昨天有人報警，所以過來幫忙善后。”面對憤怒的車主，他們反復不停地解釋。

記者注意到，當天偶爾有人員進入該公司，稱拿取個人物品。門衛告訴記者，10月19日的時候，業務就不接了，所有員工都已離職，展車也都拉走了，無關人員現在不讓入內。記者隔著圍欄走訪時發現，展廳里仍停放有幾輛寶馬7系新車。當天接近晚上6點，門口來了幾個代駕，陸陸續續將車開走了。

多位門店員工對《中國企業家》證實了該店倒閉的情況。“拖欠了我近4個月工資，一直說有新集團接手，推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我們已經在走仲裁程序了。”一位員工對記者表示。

張貼在門口的通告，部分解釋了北京星德寶閉店的原因。通告顯示：北京星德寶受整體經濟環境影響，目前面臨嚴重資金壓力，為了更好地保護廣大客戶和員工的利益，集團正在積極尋求資金注入或其他集團托管的方案解決目前面臨的困境。寶馬品牌授權已于2024年10月20日終止，目前公司暫停新車及售后相關業務。記者查詢發現，在寶馬官網的授權經銷商名單中，目前北京星德寶確實已被終止授權。

公開資料顯示，北京星德寶是寶馬全球首家“5S”授權經銷商，于2012年6月開業，投資總額超過3.2億元，建筑面積約為3.5個足球場，曾號稱是亞洲乃至全球投資最大、最環保的汽車經銷店。所謂的“5S”，即比“4S”增加了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的要求，在設計上堅持綠色環保理念。

因此，對于這樣一家開業時間超過十年、投資巨大的經銷商的突然閉店，很多車主都表示非常詫異。“9月的時候，我前擋玻璃裂了，給星德寶的保險人員打電話，他們還讓我去店里維修。”一位車主對記者表示。“10月初我還問（銷售），你們店真要倒閉了？銷售告訴我不可能，已經有新的投資方了。”另一位車主告訴記者，但銷售始終未透露具體是哪個投資方。

針對閉店相關情況，10月26日，記者嘗試撥打北京星德寶咨詢熱線、購車以及售后等多個電話，均無人接聽或已關機。隨后，記者數次致電寶馬客戶服務中心，均提示“所有坐席都在忙線中”。

同時，《中國企業家》也就北京星德寶目前情況、解決方案、消費者受損及補償措施等問題，向寶馬中國方面發去采訪函。10月27日，寶馬中國通過公關公司回復稱，目前不方便回應。

據記者了解，部分星德寶員工通過集體仲裁，工資問題已經調解得以解決。而針對消費者的損失情況，有知情人士對記者表示，“朝陽區市場監督管理局正在和寶馬協商，看能否把客戶權益轉接給其他4S店，可能很快會有方案。”對于此事，《中國企業家》向寶馬中國方面核實，截至發稿，對方未作回應。

維權的人還在增多。一位參與者向《中國企業家》透露，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他們準備通過集體訴訟的方式，尋求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我們很被動”

“公眾號儲值信息，建議截屏保存。說不準什么時候就進不去了。”

“怎么投訴，統一信用代碼是什么？有人知道嗎？”

為了追回損失，寶馬車主自發組建了多個維權群，并通過接龍的方式，收集受損信息。記者所在的三個“星德寶”消費者維權群里，已經有近1000人。

來源：星德寶維權群截圖

記者統計發現，這些寶馬車主的受損程度各不相同，大致分為四類：一類是被拖欠定金的，少則1.6萬元，多則5萬元；一類是被拖欠現金儲值和代金券的，有車主儲值金額超過1萬元，有車主損失價值2萬元的代金券；一類則是損失了保養和服務套餐，比如有車主9次保養仍未使用，有車主損失了高端無憂服務包39張券，可抵扣2.8萬元；還有一類則是損失了優惠券，這類車主更加普遍，部分車主甚至持有40至60張優惠券，核銷價值上萬元。

鄭一民的遭遇屬于第一類。

今年5月，鄭一民想購買一輛車，出于對寶馬品牌的信任，決定選購一輛寶馬X1。他通過寶馬官網查詢，發現北京星德寶離家只有幾公里，因此直接去店里選車。談妥價格后，6月29日，鄭一民與北京星德寶簽訂購車合同，并繳納了1.6萬元定金。根據約定，北京星德寶承諾最晚于7月31日交車。但到了截止日期，銷售卻對鄭一民表示，由于公司資金出現問題，已無法按時交付車輛，并給出退還定金方案。考慮到退還定金也需要排隊，鄭一民選擇等車。8月6日銷售又對鄭一民表示，公司無法按時交付車輛，可以繼續等待，但交付日期不能確定。這期間鄭一民每天都焦慮不安，與銷售不停地溝通進展，也多次致電寶馬中國、12345希望盡快解決問題，但始終沒有等來任何消息。

來源：受訪者

8月21日，鄭一民一紙訴狀，將北京星德寶告上了法庭。但他沒想到，自己沒有等來開庭，卻等來了北京星德寶閉店的消息。

“我只是想買輛車，但這個事情發生以后，讓我們很被動。我現在也不敢去其他地方買車。定金沒有退，如果之后通過協商，可以交車，那我已經買了車，肯定也不行。”鄭一民對記者表示，目前他已經申請了財產保全，但他同時也擔心，“他們應該沒有什么資產可以再保全到我這里了。”

對于北京星德寶的行為是否構成侵權，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孟博律師對《中國企業家》表示，根據《民法典》規定，出賣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時間交付標的物，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

相較于鄭一民，于先生更早得知了北京星德寶經營不善、現金流緊張的情況，但閉店的消息仍出乎他的預料。

于先生是北京星德寶的老客戶，目前仍有2.5萬元的代金券未消費，之前他每個月都會去店里洗車、檢查車況。春節前，他去門店洗車，發現很多員工已經提前放假，“以前店里熙熙攘攘的，突然間就沒人了”。過完春節，他又去到門店，發現銷售已經少了一半。到了8月份，有員工對他表示，銷售已經暫停了，但是售后維修還正常，公司管理層也在積極解決問題，對接其他集團，看有沒有人能接盤。他當時還開玩笑說，“你們欠了一屁股債，哪個冤大頭會接盤？”

得知北京星德寶閉店的消息后，于先生感到詫異，“見過蛋糕房跑路，見過理發店跑路，見過健身房跑路，從來沒聽說過寶馬經銷商跑路。”同時，他也很氣憤，“我不需要服務的時候，天天給我發短信；終止授權、門店關了，北京星德寶和寶馬中國都沒有提前發短信通知，也沒有公告，我們不可能天天去門口等著吧？”

10月29日，一位車主在維權群里說，他之前發郵件、打電話給寶馬德國，有寶馬IFM（國際反饋管理）部門說會聯系他，“昨天（10月28日）又追了封郵件抄送寶馬投資、合規，嚴肅說了目前情況，投資者關系昨晚回信稱，已轉相關部門，其同事會盡快處理并聯系我告知結果和進一步信息。”

據記者了解，之前寶馬的經銷商中，出現過轉接消費者權益的類似情況。2022年，百得利控股5億收購北京盈之寶，收購之后成為在北京首個擁有奔馳、寶馬、奧迪、保時捷四大豪華品牌的經銷商集團。其在收購之后，便保留了北京盈之寶的名稱和相關業務，實現了平穩過渡。

冰山一角

北京星德寶閉店風波，只是冰山一角。

港股上市公司G.A.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簡稱“G.A.控股”）官網顯示，G.A.控股于2001年7月5日在開曼群島注冊成立。G.A.控股在中國香港以German Automobiles International Limited的商號開展業務，是一家投資控股公司。G.A.控股主要從事豪華汽車的銷售及提供汽車相關技術服務、汽車維修及汽車零部件銷售。在中國的附屬公司是寶馬、MINI以及瑪莎拉蒂的經銷商。

《中國企業家》查詢G.A.控股往年財報發現，其與寶馬中國的合作始于2003年第四季度，距今雙方合作已近21年。

為了進一步拓展其汽車經銷及汽車售后服務等業務，2016年8月23日，G.A.控股還以1.62億元人民幣收購了泉州福寶、福建星德寶及龍巖中寶3家公司，曾擁有9家BMW 4S店，包括天津天寶（2家門店）、廈門中寶（2家門店）、東莞市驊寶、哈爾濱龍寶、福州中寶、北京星德寶、福建星德寶，2家BMW快修店、1家城市展廳、5家MINI展廳，是德國寶馬在中國的五大代理商之一。

今年7月，廈門中寶被曝出交付延期等問題，有消息稱廈門中寶因經營不善，面臨資金鏈斷裂危機，進而導致其質押在銀行處的車輛合格證無法交付給客戶。9月，廈門中寶新增一則股權凍結信息和一則立案信息。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于9月4日凍結了廈門中寶468萬元資金；9月10日，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州市倉山支行因“金融借款合同糾紛”將廈門中寶告上福州市倉山區人民法院。

來源：受訪者

記者發現，福建星德寶也出現了類似的提車難題。有車主被銷售顧問私下告知，公司系資金鏈出現問題，導致車輛合格證還沒從銀行贖回，因此無法辦理提車。

緊接著在9月12日，寶馬發布與G.A.集團的解約書。文中提到，因G.A.集團旗下經銷商均已出現對于《經銷商協議》的違約行為，包括但不限于嚴重的合格證相關客戶投訴，以及對于寶馬及其關聯公司的付款逾期，寶馬將解除《經銷商協議》，并于2024年9月20日（“解除日”）正式生效。但據北京星德寶發布的通告，寶馬品牌授權的最后終止日期隨后被延長至10月20日。

上述消息也得到了港股上市公司G.A.控股的確認。G.A.控股9月16日發布公告稱，集團已接到一家汽車生產商通知，表明其擬終止和集團的若干經銷商協議。9月20日，G.A.控股再發公告稱，上述汽車生產商的高層管理人員已同意與公司董事會晤，探討互利互惠的替代解決方案，會議安排目前正在排定。但最終沒能找到合適的解決方案。10月25日，G.A.控股發布公告稱，與該汽車制造商的經銷商協議已于2024年10月20日起終止。

10月31日，記者查詢發現，在寶馬官網的授權經銷商名單中，天津天寶（2家門店）、廈門中寶（2家門店）、東莞市驊寶、哈爾濱龍寶、福州中寶、北京星德寶、福建星德寶9家門店已被終止授權。

而在上述公告中，G.A.控股方面披露稱，截至2024年6月30日，上述經銷商協議直接應占的汽車銷售及汽車服務分別占集團總收入約66%和4%。這意味著寶馬取消品牌授權后，對G.A.集團將是致命的打擊。

財報顯示，今年上半年，G.A.控股歸母凈虧損為1822.8萬港元（約合人民幣1670.60萬元），同比下降381.71%。截止到上半年末，其現金及現金等價物約為3192萬元人民幣，相比去年同期縮減近一半，同時其負債合計高達10.96億港元（約合人民幣10億元）。

財報中，公司將收入、經營毛利及毛利率的下滑，歸因為中國各大汽車品牌之間的激烈價格戰、向客戶提供了更多折扣。

而在提到公司未來前景時，G.A.集團表示，中國汽車市場的價格戰預計會持續整個2024年，且仍保持激烈。“寶馬雖已降低在中國的銷售目標，以緩解經銷商的運營壓力，但此舉并未取得積極成效。經銷商的銷量與毛利均未提高。展望未來，下半年的營商環境預計仍將嚴峻。”

極限考驗

G.A.集團遇到資金和經營問題后，寶馬方面曾拿出哪些方案給予扶持？圍繞星德寶閉店風波相關問題，《中國企業家》向寶馬中國發去了采訪函，截至發稿，仍未收到回復。

據記者了解，為了緩解經銷商壓力，近三個月寶馬中國方面一直在為經銷商提供補貼，同時縮減提車配額，方便經銷商消化庫存。今年5月28日，寶馬向旗下經銷商發函，推出一系列對于經銷商的支持舉措，包括新車銷售、客戶支持與服務、寶馬金融、經銷商發展以及二手車業務等多個領域，期望幫助經銷商應對短期困難，緩解業務壓力。

一位寶馬經銷商負責人對記者表示，今年上半年，他們店內的單月銷售任務為210輛左右，9月份銷售任務已降至140輛，上半年店內單月最高虧損300萬元，銷售任務調整后，基本可以實現盈虧平衡。

據市場信息與咨詢公司上海杰蘭路發布的信息，9月12日，寶馬給所有經銷商下發了《2024年寶馬中國及華晨寶馬中秋國慶特別折讓政策》文件，該政策首先肯定了7、8月宣布退出價格戰后，“經銷商伙伴的盈利能力得到了改善”，同時為進一步“解決經銷商現金流和盈利性的問題”，給予全車系每輛1萬元的中秋國慶特別折讓。

在外界看來，這也反映出寶馬在持續為經銷商出臺商務扶持政策。一位寶馬4S店銷售人員表示，今年7月開始，廠家給店內的配額縮減近三成，近兩個月庫存消化量已達五成。以寶馬5系車型為例，今年上半年廠家給店內的單月配額在20輛左右，9月份配額縮減至12～13輛。

不僅僅是寶馬經銷商處境艱難。9月23日，中國汽車流通協會（以下簡稱“流通協會”）微信公眾號發文稱，近段時期，流通協會收到大量會員企業反映，持續的“價格戰”等因素所帶來的汽車市場劇烈變化，使得汽車經銷商深陷泥潭，面臨著資金流動性極度緊張的突出問題。

中國汽車流通協會5月份發布的《2024中國汽車經銷商發展報告》顯示，在價格戰的沖擊下，百強經銷商銷量的上升并未帶來營收規模的擴大，2023年總體營收為19317億元，與2022年基本持平；而在盈利方面，新車、二手車毛利都有不同程度的下滑。

記者梳理中升集團、永達汽車、美東汽車、正通汽車、和諧汽車、新豐泰集團與百得利等汽車經銷商集團的2023年財報發現，中升集團去年凈利潤同比下降24.7%，永達汽車、美東汽車、新豐泰集團與百得利控股利潤同比降幅在60%～85%之間，正通汽車虧損擴大至8.2億元。

在中國汽車流通協會會長沈進軍看來，越是在當下困難的時候，廠商與經銷商之間越需要同舟共濟、共渡難關，“各大汽車品牌廠家都要根據自身品牌的特性，進行渠道方面的不同嘗試，廠家在渠道創新的過程中也應兼顧好經銷商的合法權益。”

9月23日，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發文稱，已經向有關部門正式遞交了《關于當前汽車經銷商面臨資金困境和關停風險相關情況的緊急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就目前汽車經銷商普遍面臨的資金鏈緊繃致使關停風險陡增的問題，進行了分析并提出相關政策建議。

《報告》認為，現階段面臨兩大主要問題：一是消費不振和廠家批發量的雙重壓力使得經銷商庫存維持高位，為降低資金壓力和融資成本，經銷商被迫低價拋售求生；二是“價格戰”使得進銷倒掛嚴重，經銷商賣得越多虧得越多，同時又面臨融資到期履約困難壓力，經銷商面臨經營回款斷流，資金鏈斷裂風險陡增。目前，經銷商現有流動資金維持時間已被壓縮至極限。

在中國汽車流通協會專家委員會成員顏景輝看來，經銷商與廠家相互依存，如果經銷商被過度的市場競爭所沖擊，最終也會反噬到車企本身。價格戰下，很多車企都被迫下場，但最終車企也會根據自身情況算清經濟賬，幫助經銷商緩解壓力，保證品牌的持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