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體育世界，已經遍地網紅。

YouTube平臺的頂流明星“杰克炮”（Jake Paul）在一場表演賽中以點數判定的方式擊敗了年近六旬的老拳王泰森（Mike Tyson），豪攬4000萬美元分紅。

當然，泰森也喜獲2000萬美元出場費，更不要說網飛一戰拿下美國本土超過6000萬個付費用戶、最高6500萬個同時間直播端流的亮眼數據——這是一場“三贏”。

地球另一端，CBA四川隊則簽下了在國內野球圈成名已久的網紅球手“尼文·哈特”（真名尼文·格洛弗，Niven Glover）。江湖傳言，這位老兄曾經試訓多家CBA俱樂部而不得、被經理們評價“不會打全場”。結果今年夏天中國男籃的拉練賽中，作為對手的尼文迎著國家隊砍下27分。

而前幾天的CBA俱樂部杯上，首秀的他又為四川轟下50分6板6助攻的超級數據。雖然四川無緣八強，但尼文給了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一記結實的耳光，球隊也算撿到了寶——又是一場雙贏。

當然，必須指出，杰克炮和尼文還是有真本事的，屬于“有網紅屬性的運動員”。但看著那些出沒在各個賽場場邊、以博取眼球為生的網紅們，體育對流量的擁抱依然是肉眼可見的趨勢。

體育收獲了關注，網紅提升了熱度，大家都有好處，不是嗎？

對此，憤怒的阿根廷足球人會說：“不！！！”

當地11月11日，阿根廷足球超級聯賽中發生了頗具爭議的一幕：在列斯特拉體育（Deportivo Riestra）迎戰領頭羊薩斯菲爾德（Vélez Sarsfield）的比賽中，列斯特拉在首發中排出了一名2個月前剛剛緊急在阿根廷足協注冊的“球員”伊凡·布哈杰魯克（Iván Buhajeruk），而僅僅59秒后，他們又把這位布哈杰魯克換了下來。

他連一次球都沒觸過。

但就是這59秒，卻在整個南美足球圈掀起了軒然大波。

不僅各路名宿大佬紛紛下場譴責，連正在備戰世界杯預選賽的阿根廷國家隊，都在媒體的追問下由主教練斯卡洛尼（Lionel Scaloni）進行了措辭嚴厲的表態：“這起事件必須有所懲戒，絕對不能再發生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

還有好事者為伊凡制作了史上評分最低的“球星卡”圖源：TNT Sports

事實上，伊凡是一名網紅，或者準確點說，紅遍整個西語世界的游戲主播，主營游戲包括《我的世界》《使命召喚》和《堡壘之夜》。花名Spreen的他，在YouTube和Twitch等平臺積累了上千萬粉絲，YouTube的總觀看量更有17億之多。

然后，他接到了一份“廣告邀約”。

來者是阿根廷一家能量飲料公司，主打產品叫做Speed Unlimited。相中Spreen，是因為他不僅火，而且藝名和飲料名很像，所以公司打算推出一款他的聯名版包裝。

說起來，這跟可口可樂新簽了個明星做代言，然后賣ta的專屬版罐裝可樂也沒什么區別。

但關鍵在于，這家飲料公司的老板手底下還有一支叫“列斯特拉體育”的足球隊。而列斯特拉體育的胸前廣告，正是Speed Unlimited。

于是，老板萌發了一個“天才”的想法：讓對足球沒基礎、也沒興趣的Spreen穿著帶有Speed Unlimited廣告的球衣，在列斯特拉的比賽中首發亮相，作為這筆代言的“官宣儀式”。

你可能會問，阿根廷聯賽的管理者怎么會允許他們胡來？對此我只能回答，南美嘛，什么規矩不規矩的，該做的做到位就好了。

即使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操作，你也會本能地察覺到其中的離譜：

利用足球比賽的各種間歇環節服務于商業目的，大家已經司空見慣了。但純為了廣告硬塞人上去踢球，不覺得“內味兒太大”了嗎？

退一萬步講，這人要是真的從此進軍足壇也算是個說法。擺了1分鐘pose然后下場，這不是拿場上場下所有人當“星期天”過呢？

如果一個以足球聞名的國家的頂級聯賽首發資格可以這樣兒戲，你讓那些辛辛苦苦練球、指望有一天能用足球改變命運的孩子們怎么想？都去當網紅？

果然，事情一出，輿論炸雷。

當場比賽薩斯菲爾德隊的前鋒羅馬諾（Braian Romero）開出了第一槍：“今天場上發生的事情，是對足球的不尊重。體育不是這樣的！”前阿根廷球星貝隆（Juan Sebastian Veron）在社媒言簡意賅：“缺貨！”

皇馬名宿巴爾達諾（Jorge Valdano）甚至在西班牙《國家報》單開了一篇專欄：“為了制造死球把這小子換下去，他的隊友還專門把球往對手身上踢。我很遺憾，這腳球沒有狠狠砸到那個網紅身上！”

巴爾達諾還嫌罵得不夠勁：“如此不尊重足球，卻能獲得空前的成功。為什么？就因為有2.5億個傻子愿意看這些熱鬧！他們就是現眼‘奇觀’的一部分。”

意識到踢到了鐵板上的俱樂部和Spreen紛紛以最快速度發表了道歉聲明。

然而，Spreen還是堅持認為，“自己的行為并沒有妨礙到任何一名阿根廷球員的未來”，“這將是我一輩子終生難忘的軼事。”

這事還有個“小插曲”。

既然是營銷，提前造勢還是有必要的。于是，在確定Spreen將要出場的比賽后，列斯特拉體育提前2個月完成了“球員合同”的簽約，并讓Spreen參加了球隊賽前一周的訓練課。

結果，賭球平臺來了。

在賽前，好幾家國際賭盤都開出了關于“Spreen能否首發/能否觸球/能踢多久”的單獨賠率。我們無法證實列斯特拉的老板究竟是不是想“一魚多吃”，但Spreen首發且只踢59秒的安排，又屬實給了人們巨大的想象空間。

群情激憤之下，阿根廷足協也坐不住了。

足協下屬的道德仲裁法庭連夜發表聲明，宣布啟動調查。足協主席塔皮亞（Claudio Tapia）則在出席活動時直言：“如果事情讓我們大家不高興，那就需要被糾正。我的同事已經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調查工作。他們對全社會釋放了錯誤的信息，我們必須為全阿根廷的孩子們保護好足球的夢想。”

讀到這里，你也許會覺得，作為在阿根廷超級聯賽無甚大名、常年升降的普通一員，列斯特拉體育可能只是被老板的淫威和Spreen的流量一時沖昏了頭。

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恰恰是因為幾乎沒有爭冠的實力和保級的憂慮，列斯特拉體育——尤其是在現任老板、律師出身的斯汀法爾（Víctor Stinfale）接手后——走的還真就是“話題為王”的路數。

掌管球隊后，斯汀法爾就利用自己的人脈找到了馬拉多納，并多次主動邀請球王以非官方身份介入球隊的訓練和管理。當然，意義僅限于給球員“打雞血”、給媒體造流量。

2017年，列斯特拉闖入升級附加賽，勝者將獲得全國乙級聯賽的名額。次回合最后5分鐘，他們總比分2-1領先。然后不知怎地，全場的球迷、工作人員和替補隊員，一股腦沖入場內開始狂歡，比賽被迫中斷。

雖然后來這5分鐘另找時間踢完了，但對手還是耿耿于懷：“我們本來眼瞅著有機會進球了，結果他們就放人沖場。”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當列斯特拉體育的級別越來越高，陸續有客隊發現，他們球場的禁區好像比標準大（獲得點球更容易）。有人經過視頻畫面等比例計算發現，這個球場兩個禁區的總面積比標準大了66個平方米！

阿根廷體育媒體TyC Sports后來想實地測量，被俱樂部強行制止。最終，列斯特拉被罰降級了，可畢竟實力擺在那，一年之后，他們又升回來了。

疫情之后列斯特拉也不老實。他們“借鑒”曼巴精神，組織全體隊員在夜店紅燈區的海灘跑步訓練，從半夜3點半一路練到下一個半夜的10點半。真的是為了訓練？不，他們是為了打卡拍照、上傳社媒、成為熱搜。

今年5月，斯汀法爾的狗腿子、球隊主教練法比亞尼（Cristian Fabbiani）在國內杯賽派上了一名年僅14歲28天的小孩，一舉打破了神鋒阿圭羅保持多年的國內紀錄。但這個換人并非他們找到了不世出的奇才，純粹就是為了破紀錄。

這個孩子再也沒有出過一次場。以一個少年的身心健康為祭品，列斯特拉如愿登上頭條。

流量、流量、流量……當代漢語中，再沒有一個詞能像“流量”這樣在擁有如此深厚的內涵同時還能如此具體。洶涌而來、泥沙俱下；轉瞬即去、草木不生。看似虛無縹緲，卻可以決定天量財富的漲落，影響著一個乃至一群人的死活。

“有流量啊”這句話仿佛被施加了黑魔法。為了它，規矩可以忽視、底線可以突破、尊嚴可以踐踏。從某種程度上說，流量已經變成了財富本身，所有人都在制造噱頭的焦慮里淪為了它的奴隸。

而體育，作為一種受眾相對固定的“部分群體事件”，對于全民注意力的渴望更成為了一種刻在DNA里的執念。于是，網紅對體育賽場的“入侵”日益加劇，各種瘋癲戲碼層出不窮，一切都向著能不能吸引流量看齊。

直到努力拼搏的運動員的位置，被這輩子沒踢過一腳球的網紅搶走。

誠然，體育想要破圈，娛樂化和話題度必不可少。可一旦最底層的規則性和嚴肅性遭到瓦解，體育還是體育嗎？如果只是比誰的粉絲多，那奧運會就應該讓位給直播大會。

眼巴巴期盼著制造流量的圖謀，最后往往會被反噬成流量的怪物。怪物也許會被人圍觀，但也一定會被人厭棄。

對于擁抱流量的議題，支持者往往會拿出電視劇《潛伏》里一段堪稱人間清醒的臺詞：“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兒，你告訴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齷齪的？”

這句話乍一聽魅力十足，但恰恰把最大的漏洞藏了起來——因為當有人問你這句話時，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那根金條有多“齷齪”。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體育產業生態圈 （ID：ECO-SPORTS），作者：王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