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職，網易內審就來調查了

網易反貪腐事件的前一周，小A又舉報了老板。

小A是網易游戲代理商的采購員工，負責網易旗下多款游戲海外服的KOL、媒體對接。

從今年4月開始，他就感覺隱隱不對勁：網易開始嚴抓預算了？如今他們每個周期，拿的都是15萬、30萬美元之類的固定預算——而此前，網易對供應商的報價幾乎沒有限制，常常是報多少就付多少。

之后，小A也總能在會上聽到老板強調，無論是否以公司的名義，他們都不能收取供應商的任何禮物，甚至人家過來拜訪，順手送的奶茶都要退回去。

一開始，小A還覺得這突然的轉變是好事，但很快又發現老板似乎有些“叛逆”。比如說著不能送禮收禮，但卻偷偷參加了供應商準備的商務宴請；說著要給網易省錢，但每次挑選供應商，都要選更貴的那個。

同時小A漸漸意識到，這份工作有很多細節都不太合理。

按理說，網易針對較大的運營活動，有一套比價比稿的流程。作為代理商的他們，需要提前兩三個月，給各家供應商發需求，然后跟廣州同事一起，對供應商提交回來的方案進行評定，最終選出價格、效率、質量較好的一家。

但在小A老板的操作下，每次需求發布后，前來競爭的供應商大概率都是關系戶。而小A猜測，H就是其中關系最硬的那個。

原因無他：身為采購的他，要經常跟同事一起給供應商H開小灶、走后門——所有項目的詳細需求要優先發給H；需求也要設置符合H的隱形條件；有時還要給H解釋需求的意圖，并幫他們修改方案……總之就是想盡辦法，幫助供應商H拿下網易的單子。

在如此事無巨細的幫助下，H一般都能拿下網易的需求，甚至一些比較小型的、百萬預算以下的活動會跳過比價比稿流程，直接交給H執行。

更可怕的是，小A感覺供應商H就是個“帶不大的孩子”，把活交給他們只是開始。在執行過程中，小A他們不能拒絕H的協助請求；事后，還需要幫忙美化H的活動數據，讓它更好看一些。

但光是美化的數據唬不住網易廣州的項目組同學，他們會經常給小A他們私下吐槽H的水平能力，并跟其他人說要避雷這一家。

其實小A他們，和網易廣州的人也不是沒有公開抗議過，但都被代理商老板壓了下來。老板聲稱，H的成立是為了幫網易省錢，上級領導也對此知情；小A他們要繼續支持H，而且不能用甲方的態度對待他們。

幫網易省錢？

小A犯了嘀咕，雖然老板要求他們不能直接對接KOL，但他們也不是沒有查過H的報價情況，相同KOL的報價，到H手里都會加價不少，5000元的價格被他們說成12000元……比其他供應商高得多，哪還有“幫網易省錢”的情況？

服務質量差、業務能力低、要錢還多……好奇的小A一路追查，結果發現他們的老板，兼任了供應商H的法人和董事、H的注冊地址也剛好是他們公司的前地址……在小A看來，眾多巧合的線索，都指向了老板另開公司、搶網易需求、從中得利的可能性。

于是從今年8月開始，小A就向網易內審部門送出了舉報信。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后來網易發布反貪腐通報，小A在名單中看到了負責他們項目的高級總監時，心中的石頭才稍稍落地。畢竟那位總監相當于他們老板的老板，這證明網易應該很早就關注到了他們的情況，只是暫時沒有打草驚蛇。

但小A沒想到，剛落地的石頭這么快就炸了。

反貪腐事件發生后，網易本就風聲鶴唳，而被小A稱作“愚蠢”的主管，居然曝光了之前存在流程問題的活動新聞稿，導致A項目產生了敏感的運營事故。

不知道是這次事故還是過往的貪腐，A項目組隨后遭到了網易公關、內審部門的徹查，很多員工的聊天記錄都要上交……外部事件加上內部調查，一時間人人自危。

不過這些跟小A沒太大關系了，他在最后一次舉報后，果斷選擇了離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貪腐，真沒那么難

小A的遭遇或許并非個例，畢竟龐大的游戲行業，總有“聰明人”能鉆的空子。

比如在葡萄君相關文章下方，就有人表示“供應商90%都在貪”、“關系戶供應商是常態”、“回扣返點是行業潛規則”……對此，葡萄君查閱了一些資料，并跟相關人士、諾誠游戲法的朱駿超律師聊了聊相關話題。

不妨罪惡地想象一下，在游戲行業打拼多年，終于小有權力的你是一名法外狂徒，你的字典里向來不存在道德和法律，那該怎么更好地薅到公司的羊毛，甚至羊肉？

或許你的第一想法，就是跟供應商“搞好關系”。

你果然聰明。一來，相比公司內部，你和第三方的溝通、資金往來更隱蔽，對應的操作空間也更大；二來，游戲公司人力成本外的花費，幾乎都會用在供應商上，像是買量、勞務、采購、外包、渠道、租賃……花的錢越多，牟利的空間就越大。

得益于此，買量首先成了你眼中的“肥肉”。畢竟一個項目可以不做外包，但不能不搞宣發，有些大項目，一個月花上億元打廣告都挺常見。渠道給你折扣一點、你在范圍內多報一點、再把投放數據美化一點……是不是就會有經費流入你的口袋？

舉個極端的例子，如果一個SLG用戶的買量單價在200元～500元，業務能力出眾的你，想法設法把單價壓到了200元，然后和老板抱怨行業太卷，一個A已經要500塊，那拉10000個用戶，不就白賺了300萬？

不負責買量也沒關系。只要你的工作存在信息差，而且對接的是非標資源，那稍微花點心思，就能賺到別人不知道的錢。

找熟悉的KOL友情發個動態，轉頭就給公司報價幾千、幾萬；將乙方免費附送的資源進行標價，“賣”給公司；挑選幾個單價低，但數據好的KOL，給他們的刊例加加價……這些小打小鬧，都是你的拿手好戲。

國內有很多渠道可以獲取KOL報價

細心的你，還會在為項目采購電腦時琢磨品牌、渠道，研究內存顆粒的多少；在搞線下活動時糾結做多少物料，哪些物料不容易追查，比如搭建臺子是用100根還是80根鋼筋；差旅報銷住的酒店是選大床房還是雙人間，含不含早餐……其實貪腐離大家并不遙遠，你的手段，也沒有那么抽象和高級。

而且很多游戲公司中，需求方和驗收方本就是同一個部門，你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

比如小A表示，供應商H給他看的活動效果數據一般都“慘不忍睹”，他這邊則會幫忙把數字寫大一些，讓它能“配得上預算”。比如幾千播放量加兩個零、不到1000人參加的線下活動可能會改成“萬人到場”……這些手段，或許也是你的拿手好戲。

如果你運氣比較差，沒有擔任商務、采購、財務等離錢近、跟供應商打交道的崗位，那也沒關系——只要膽子大，有的是手段可以“賺外快”。

如果你是一名運營或者客服，那你就有低價代充、出售游戲資源的機會。比如2015年某大客戶專員扒光了公司內部賬號的貨幣，獲利4萬余元（（2015）茂南法刑初字第298號）、2019年，某游戲運營利用權限給玩家充值，獲利15萬余元（（2020）滬01刑終519號）。

想想也是，如今游戲廠商“切支付”的趨勢明顯，運營、客服可能會更容易干預玩家充值。偽造收款碼、替換官充網頁、修改充值金額……這些只需要你轉轉腦子，動動手指。

某知名游戲的私聊充值渠道

同理，如果你是技術人員，那你可以盜取游戲代碼出售、開設私服；如果你是美術、策劃人員，你也可以利用公司資源牟利，甚至偷偷將項目資產打包出售……再不濟，你還可以和咨詢公司合作，跟外部人員聊天時給他看一眼后臺，曝光一點數據……一切都顯得如此“可刑可拷”。

就這樣，你一次又一次越過道德的邊界，職務侵占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挪用資金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盜竊罪、侵犯著作權罪、侵犯商業秘密罪、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一系列罪名正在向你招手，進入法律禁區的你，只是還沒戴上鐐銬而已。

貪腐的后果，不止坐牢

聰明的你，也知道凡事皆有代價。在無數個午夜，你曾在大House里突然從噩夢中驚醒。閑暇時光里，你也會查閱法條，請律師為自己的“一位朋友”提點兒建議。

如果你找到朱駿超律師，那他可能會告訴你，你這位朋友的行為，或許構成了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職務侵占罪，這兩條罪名可都不輕。

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指的是賺了他人的錢，通常有受賄就有行賄，雙方都要罰；而職務侵占罪賺的是公司自己的錢——別多想，哪怕只是偷偷賺公司游戲的虛擬貨幣、道具，你也違反了法律。

被告侵占游戲代幣并代充，獲利百萬被判刑（（2020）滬0104刑初342號）

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職務侵占罪的量刑標準也差不多，違法所得3萬元就可以定罪抓捕，刑罰范圍一般是拘役、3年以下有期徒刑、3年～10年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不過最新條文修訂后，對于多少錢才能稱“數額特別巨大”、才會被判無期徒刑，尚無公開明確的司法解釋——聽到這里你安慰自己，自己只是賺了點兒小錢，還不至于被判無期徒刑。

游戲葡萄整理，資料來自網絡

但貪了多少就容易被發現呢？

拿最近讓你覺得風聲鶴唳的網易貪腐事件來說，有人說涉案員工貪了幾十億，也有人說罪魁禍首可能只是貪了幾千萬，總的涉案金額流水不到20億。

但從法律層面來看，只要涉案金額大于3萬就能定罪抓捕，后續還要進一步偵查，因此不太可能一曝出來就幾十億——網易的員工和供應商這么多，需要偵查的時間不會短。換句話說，只要你經年累月地努力，老板遲早都會起疑心。

聽著聽著，你流下了冷汗，但律師還在繼續：一旦被抓獲，你不只要坐牢，還要賠款。如果拒不賠償，可能會遭到強制執行、限制高消費、進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而如果花天酒地的你手頭沒錢，則可能面臨資產查封、變賣、法拍、勞務賠償……被重創的不只是你的職業生涯，還有你的財產和家庭。

“總之，刑事立案開始后，企業反腐就進入了公訴領域，就連公司自己也沒啥辦法可以停止，只能等后續公安徹查、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判決……一旦反腐開始，一般情況下大家至少要等一年才能出結果。”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聽到這里幡然醒悟，不想再擔驚受怕，希望坦白從寬，減輕罪罰，那么最主要的方式就是獲得受害方的諒解。比如懇求公司開具諒解書，不要刑事立案；如果事情已經鬧大，你也可以老實坦白、協助追贓還款，以此尋求減輕或免除刑事處罰的可能。

不過深諳人性的你當然明白，請求公司開具諒解書，這本身就足以成為懲罰你的額外措施。

罰款、降級、開除、永不錄用……這些只是基本操作。更大的賠償、更兇狠的競業限制，這些也只是小菜而已。就算付出巨大的代價，成功讓公司為你網開一面，你也有一個把柄，終身落在了公司手里。

之前就有傳言，稱某中層在涉嫌違法后，主動找老板坦白，表示可以砸鍋賣鐵還款，老板顧念舊情，最終保全了他的名聲，沒把事情搞大。但沒人知道他最后要還多少，只是有人看到，他把自住的房子掛了出去。

此外，如果上述的一切只是幻想，你并未違法犯罪，只是有些流程合法但不合規，甚至涉案但不知情，那你最多會因為違反公司員工守則、勞動合同而面臨處罰——律師表示，公司依規處罰屬于正常情況，如果你有異議，可以選擇申請勞動仲裁。

比如，有網易員工表示自己沒貪過一分錢，但還是因幫助領導報銷而違反了員工守則，被公司開除；也有中層表示并未參與貪腐，但還是因“管理不當”、“跟錯了老板”等原因被一并處理。

因此，如果但求心安，那還是要始終保持敬畏，堅決抵制送禮、折扣、返點、幫忙報銷等潛在違法行為，并在意識到問題時聯系相關部門的同事。不能因為身邊的人默認了各種騷操作，就認為這些行為合規合法、公司支持、領導后臺夠硬，查不到自己。

過去游戲行業增速快，一些公司內部確實存在一種情況：如果你能把事情做好，多花點錢也無所謂。但如今大環境不景氣，大家都在降本增效。如果你還是像以往那樣，給老板看的是巨額預算和美化過的數據，那下一個被查的恐怕就是你。

我知道，身為深諳“和光同塵”之道的社會人，可能文章開頭的小A會讓你覺得渾身不自在。但事實證明，像小A這樣的人才相對清醒。他們不僅會質疑老板的決定，抗議不合理的決策，甚至還會在抗議無果后選擇離職，并在隱患徹底爆發前及時抽身。

現在回想起來，小A有些挺慶幸自己的決策。“畢竟清算總是遲早的，只看老板的寬容度了。”

（出于隱私保護的考慮，本文中的某些細節有輕微修改，并對相關人士做了匿名處理；再次感謝小A、諾誠游戲法以及其他受訪者，愿大家遵紀守法，共同維護游戲圈的風朗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