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娛樂硬糖 （ID：yuleyingtang），作者：謝明宏，編輯：李春暉

西太后是早期的旅拍愛好者。

據德齡《清宮二年記》，慈禧第一次主動拍攝照片是1903年接見美國海軍伊文思將軍夫婦時。后來嘗試多了，她就有更多造型想法。扮觀音菩薩是比較出圈的，當時慈禧從頤和園遷往中海的頤年殿，明確表達了需求。“希望這幾天天氣好，因為我想在船里拍幾張照。還有一個好主意，我想扮作觀音來一張，叫兩個太監扮我的侍者，必需的服裝我早就預備好了。”

故宮檔案紀錄了這次旅拍的流程。“七月十六日海里照像，乘平船，不要篷。四格格扮善財，穿蓮花衣，著下屋繃。（李）蓮英扮韋陀，想著帶韋陀盔，行頭。三姑娘、五姑娘扮撐船仙女，戴漁家罩，穿素白蛇衣服，想著帶行頭，紅綠亦可。船上槳要兩個，著花園預備帶竹葉之竹竿十數根……”

如此詳盡，像極了如今旅拍攝影師微信發來的流程brief。而有留洋經歷的德齡公主，與北京城長大的慶親王女兒四格格，用現在旅拍最流行的人設來說，就是“清漢女和留洋大小姐”。這不得狠狠上演一段百合情，你來我往地在王府里擺N個造型？文案就這么寫：她推開朱紅色的大門，為閨閣中的她帶來了一整個世界。

西太后曾貴為帝國掌舵者，最想扮得自然是天上的觀音。而當旅拍來到21世紀20年代，作為普通人的文娛活動，它顯然寄托了更為下沉的歷史想象。從破碎感滿滿的戰國袍，到亡國之相的魏晉風，再到無力反抗的清漢女。歷史從來不是客觀的“它是什么”，而是“我們認為它是什么”。

戰國袍，我破碎了

“戰國袍還是得自刎才有宿命感。”評論區有群眾獻言，博主小姐姐立刻響應：“這回沒合適的劍，下次一定自刎試試！”

在戰國袍的拍攝中，亡國公主占了半壁江山。她們的主題是破碎感，是悲壯美，是為了母國犧牲的大義覺迷。

奔跑，是為了呈現主人公的倔強。這一點上“戰國跑”和日劇跑是一致的，你必須穿著寬袍大袖在回廊上奔跑，最好還有看似不不經意實則找了八百遍角度的回眸一瞥。這時候風也重要，它要吹拂起秀發，造成一種凌亂倉皇之美。

《墨雨云間》里吳謹言叢林中的奔跑，莫不是侶皓吉吉受了旅拍啟發？不過早年他的《太子妃升職記》就是影樓畫風。當時張天愛也是穿件薄衫在竹林里奔跑回眸，絕美鏡頭是眼角劃過的一滴淚。《大夢歸離》里有個陳都靈奔向侯明昊的鏡頭，也因為衣袂翻飛被群眾熱烈討論。

人類啊，一旦有了鼓風機，就必須創造出一件被風吹起來很好看的衣裳。要是找不到郭敬明和侶皓吉吉，有個不錯的旅拍也是平替。在人設上，戰國袍喜歡《楚喬傳》里李沁那樣的。發髻亂了，花鈿掉了，臉沾血污。在兩軍交戰的當口，因為哥哥與心愛之人的矛盾而崩潰，更因為山河破碎國家傾覆而癲狂。

當然，除了自刎和發瘋，你還可以選擇更燃的劇本。有穿戰國袍，手持雙劍，替父皇出征當女將軍的。文案是“父王，我替你戰！”有一步步走階梯，發動兵變登上權力巔峰的。故事更霸氣“王兄，該退位了！”不得不說，在那個禮教還未森嚴的時代，戰國袍的女性形象比魏晉和清漢女更有革命性，也更有反壓迫的能動性。

男人們的戰國袍則比較“軟玉溫香”。是秀色可餐的嫪毐，也是被王妹逼著退位的王子，更是《史記》里的白月光扶蘇。雙手一揖，眼角一提，你知他是裝傻充愣野心勃勃的質子，還是以色侍人寵冠后宮的羋月專享魏丑夫？

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里，王志文演的嫪毐曾奉獻了一個名場面。秦王為了測試他，讓他在高臺上算數，嫪毐假意服從說：“大王說幾就是幾。”有男博主穿戰國袍用這句臺詞當文案，評論區立馬意會：“理解趙姬，成為趙姬。”

別說，寬袍大袖配束發高冠，戰國袍是男人最好的醫美！壯的穿上有腰線，是嬛嬛一裊楚宮腰。瘦的穿上顯肉量，是帛畫上乘龍駕鶴的神仙公子。可惜本歷史階段因戰事頻發，故愛情敘事極為薄弱。要不是有成龍大哥的《神話》，簡直不知還能有什么故事往里套。

魏晉，淡淡死感

魏晉南北朝的影視化呈現較為稀缺，旅拍也就少了模仿的對象。這是一個極為割裂的時代，北方皇帝胡亂殺人餓殍遍野，南方的梁武帝信佛讓達摩入宮講經卻把人家的小雀雀給騸了。

這是一個文藝至死的年代，士族們嗑藥、養孌童、不洗澡喂跳蚤。這也是一個命如草芥的年代，女的煎，男的炒，老的少的做燒烤。糜爛頹廢，陰陽倒錯。綱紀崩壞，信念混沌。故而服飾越華美，越顯彼時門閥的丑陋不堪。

魏晉風的旅拍，說好聽是清冷風，說難聽就是淡淡的死感。攝影師多半會給你找一個曠野，讓你倚著一棵樹，手里舞著刀扇擺pose。這刀扇，既不能像刀切菜，扇風的風力也不強勁，只能玩個情調。

這對被拍攝者的要求太高了，因為我們很難憑空給自己想象一點故事。光影之下，我們就像《刺客聶隱娘》里的舒淇，要在很空曠的景別里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新手不建議挑戰魏晉，因為攝影師不是侯孝賢，你也不是舒淇。理想的出片效果是唐傳奇，實際的出片效果是“草地上的瘋女人”。

魏晉男風熾盛，因此對秀美型的男性來說是友好的。里面穿褶衣，腰上系革帶，頭頂平巾幘，下穿合襠褲，臉上傅粉施朱，肯定不缺男人疼！以前以為花木蘭“安能辨我是雄雌”是因為她把自己弄得像男孩。看了魏晉風旅拍，方知是那個時代的男孩把自己弄得像女孩。

王菲在1998年的曬傷妝曾被認為是領樂壇風氣之先。但在魏晉，人們對傷痕美的追求還要更極致。斜紅妝，是在臉頰顴骨外兩側靠鬢角處畫兩道月牙一樣的紅色劃痕。相傳魏文帝夜讀，寵姬撞上屏風。雖留了疤，但寵愛依舊。宮女們紛紛效法，大家每天臉上傷痕累累。現在所謂的什么家暴妝啦，也是祖宗玩剩下的。

有群眾想把魏晉踢出漢服圈，說衣服受到胡服的影響。其實，正是魏晉時代人性的極端放縱，給古樸厚重的文明注入了反差的靈動感，讓整個文化體生態有了內在的逸動。

徐克版《梁祝》最成功的一點，就是抓住了時代對人性的壓抑和極致的悖反。“你以為憤怒就能改變你和英臺的命運，胡人就會忍讓南邊的漢人。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我們漢室沒落的時候，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要怨就怨你們有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以為靠你們兩個就可以改變這個時代。”

感覺魏晉旅拍，也可以不走頹廢風。拍勇于反抗的祝英臺和梁山伯，拍能作詩能持劍的謝道韞，拍被活活看殺的衛玠，拍除三害的周處，都是不錯的敘事主題。

晚清，愛上留洋少爺

比戰國袍自刎更離譜的是，勸清漢女抽大煙。敢情你們的破碎感，是煙癮犯啦！這種不良審美，確實給不會抽煙的人帶來極大困擾。在小紅書，甚至可以搜到“不會吸煙怎么拍清漢女吐煙”“紙煙的霧比較散，要用電子煙”“煙霧機在旁邊不要拍進去”等筆記。

其中最吊詭的邏輯是：清漢女想用抽大煙拍出百無聊賴、奢靡無度，表示自己是舊時代的犧牲品，屬于意識上的反封建；但把煙槍當成氛圍感的營造工具，又是典型的封建糟粕；尤其是電子煙的加入，讓整個事情變得非常雜糅——當代人用電子煙模擬清末抽大煙來反封建！

怪只怪《胭脂扣》《游園驚夢》里梅艷芳、王祖賢抽煙被拍得太唯美，導致清漢女愛好者以為自己拍出來也是。王祖賢甚至對宮澤理惠說：“早就想勸你別吸煙，可是煙霧的你，又是那么地美！叫我怎么勸得下口呢？”不過梅艷芳躺在張國榮身邊，王祖賢坐在宮澤理惠床前，這本來就是顏狗盛宴。別人抽煙拍出來是滿滿性張力，我們搞不好像在抽利群。

本階段的愛情敘事也符合晚清內憂外患的局勢，封建制度走到末段，西方文明傲然入侵。在留洋少爺小姐面前，清漢女是那么的自卑，那么的無足輕重。一些博主甚至搞出了完整百合線：

留洋大小姐回國，引起了清漢女的注意。在對方的熱情下，她內心的堅冰融化，有了看世界的勇氣。但她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大小姐在車站沒能等來清漢女。對方走后，她的世界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她沒有走出那一方天地，就像書本又回到了折角那一頁。

清漢女是勇敢的，也是怯懦的。在代表新思想新世界的留洋少爺小姐面前，她們是舊時代最后的殉道者。這么看來，李少紅的《橘子紅了》是非常古早的“清漢女和留洋少爺”模板。秀禾是深宅少女，耀輝是受到新思想洗禮的新青年。群眾過了二十多年，依舊很愛這種“新舊中西”的設定。

弱者敘事是自憐的最佳容器。清漢女的大煙形象，就是這種流行敘事與歷史想象的結合體。就像看《金粉世家》，很少人把自己代入陽光明媚還有些跋扈的劉亦菲，更多的是孤芳自賞唯唯諾諾的董潔。命運的齒輪，在無形中區隔了兩個女性的命運，讓人唏噓不已。

而現在，這種選擇已經變得輕飄飄。總有人在評論區發閨蜜合照，“大家幫我看看誰更適合留洋？”在旅拍里，留洋和清漢只是妝容的差異。在真實的歷史圖景里，這就是兩段沒得選的人生。

就連盛唐旅拍，大家也偏愛馬嵬坡和長生殿的故事。可見，在日常生活里尋找悲劇敘事是調劑乏味無聊的靈藥。隨波逐流的我們，在旅拍里終于過了一把自由選擇的癮。是亡國的公主，是和親的佳人，也是一生都受困的清漢女。惟其如此，我們才暫時擺脫凡俗，在自導自演的芥子空間開一回小差。